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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、斫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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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沈殊看着眼前人抚琴。

    叶云澜端坐案前,低着头,纤细苍白的五指搭在琴弦上,垂下的眼睫如同展开的蝶翼。

    日光从窗沿斜斜射入进来,落在他的身上,眼尾那颗朱红泪痣,沉在侧颜的阴影里,透出一点温柔旖旎。

    空气里的薄尘缓慢浮动,伴随着泠泠乐声响起。

    沈殊以前从未听过琴,却也觉这乐声,教人沉醉。

    仿佛是从渺远之境飘荡而来,掠过流水高山,雪原林海,携着天地自然的风流淌到耳边。

    他听着琴音,就犹如抵达一片空旷无人之境,所有尘世纷扰就此远离,只剩古琴声响,悠悠回荡。

    很动听。

    却很寂寥。

    而正在奏琴的人,身上披着暖黄日光,指尖在琴弦上轻拢慢捻,分明近在眼前,却依旧显得飘渺虚幻。

    仿佛一眨眼,便会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沈殊瞳孔微微收紧,五指下意识握了握,想要抓住什么。

    一曲奏罢。

    叶云澜抬头,便见沈殊停了手上的动作,正直直看着他。

    少年眼型锋利狭长,天生便带着阴鸷戾气,眸底暗色涌动,不知为何,让他忽然觉出一点熟悉。

    他蹙眉,揉了揉太阳穴,再去看,少年眼神分明如往时般明亮澄澈,里面盛满了对他的纯然憧憬。

    方才,大约只是他的错觉。

    叶云澜素来不惯与这样热烈的目光对视,他移开眼,指尖在琴弦上轻掠而过,轻声问道:“好听么?”

    沈殊眨了眨眼,认真道:“好听。”

    叶云澜:“琴曲能够平和心境,陶养性情你日后修行时若是遇到滞碍,可以来找我听琴,或许会有些许助益。”

    沈殊点头,迟疑了一下,道:“仙君以后……一直都会在这里吗?”

    叶云澜:“怎突然这样问?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有些害怕,”沈殊声音低低,仿佛有些不好意思,“怕以后仙君离开……我就再也找不到仙君听琴了。”

    叶云澜听了,心下微微失笑。

    他之前竟没有看出来,这小狼崽子不仅执拗,还十分粘人。

    “以后如无意外,我不会轻易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沈殊眼睛倏然亮起。

    叶云澜却继续道:“只是,我也想你知道,这世上所有人终归都是会离开的——无论曾经许下过多少承诺,有过多少约定。我虽不会离开这里,却也不可能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。”

    沈殊不解,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还小,所以还不懂,这世上有些东西,并非人力所能敌。”叶云澜道,“譬如生死……譬如命运。”

    不知想到什么,他的目光有些空茫,但很快便回过神来,平静道:“而今我寿元有缺,无法继续修行,再过数十百年,或许便会化为一抔黄土,重归天地之间。而倘若你修行有成,到那时候,道途不过才刚刚开始罢了。”

    寿元有缺。

    沈殊注意力都在这几个字上。

    他很快便想到叶云澜寿元有缺的原因,手慢慢攥成拳头。

    “以后,我会帮仙君找来这世上……最好的疗伤灵药,帮仙君治好体内伤势。”他忽然一字一顿道,“仙君……不会死。”

    叶云澜哑然。

    想了想,他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沈殊,他的伤并非灵药可以医治,这世上再好的疗伤灵药,至多也只是帮他勉强延命而已。

    而唯一能够解决他伤势的方法……他这辈子都不会去尝试。

    “你有这份心,已经足够。”他道,“但你要明白,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恒久长存的东西,即便是踏虚境的强者,也会有寿元耗尽之时。而人的生命长久亦或短暂,于天地而言,也不过只是一瞬,我并不执着于此,你……也不必为我执着。”

    太过执着,便会偏于魔道。

    魔道并不是一个好去处。

    沈殊道:“倘若成仙呢?”

    成仙得道,长生不死,是所有修行者最终的目标。

    叶云澜沉默了一下,语气却忽然淡了下来,“……或许吧。”

    沈殊听不出叶云澜语气的淡漠,只知了一件事。

    原来,若是想要一个人长久地留在身边,需要的不仅只是讨巧与耐心,还有实力。

    足够将人牢牢护在羽翼之下,与天争命的实力。

    花了半日,沈殊将整间屋舍打扫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叶云澜拿着灯盏,轻声道:“天色很晚了,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沈殊点头出门,飞快奔过花海。

    直到看着少年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,叶云澜才吹熄了灯盏,躺到床上,和衣而眠。

    淡淡的花香从窗外飘进,萦绕鼻端。

    这夜,前世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,竟减轻了许多。

    再醒来,已是清晨。

    窗外鸟雀叽叽喳喳地叫闹着,叶云澜端坐镜前,望着镜中自己,指尖抚上眼尾那点朱红,只觉十分陌生。

    重活一世,于他而言如一场大梦,总有恍惚不实之感。

    这样的感觉,一直到现在仍未消去。

    门忽然被敲响。

    他走过去打开,便见到沈殊站在门前,手中捧着几枚灵果,见到他便递过来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新摘的灵果……仙君要尝一尝吗?”

    叶云澜一怔。

    一般而言,修士修为到达筑基之后,便能够通过吸纳天地灵气补足自身,不必再食五谷,谓之“辟谷”。

    无论前世今生,他都辟谷久矣。

    只是被神火精魄重伤之后,他无法再聚纳灵力,便也开始如凡人一般需要吃食。

    贺兰泽不会做饭,他在贺兰泽住处疗伤时,平日便只食辟谷丹,一颗可饱腹数日,和辟谷时也并无两样。

    他早已忘了食物的滋味是如何了。

    沈殊见他不接,忽然低声道:“这些灵果……我都已仔细洗过许多遍了……很干净的。”

    闻言,叶云澜心尖微软。

    他抬手拿起一枚灵果,轻咬了一口。

    沈殊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他轻声道:“很甜。”

    沈殊眼睛都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叶云澜转身到屋内取来一个竹碗,将余下的灵果装起,放到书房案上,打算待会边看书边尝。

    又听沈殊道:“仙君,我昨日在青崖峰上,寻到一株漪兰,我已经带了过来……待会就在外面种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他摸了摸少年的头,“待你弄完,我便去看。”

    他端坐案前,打开书卷翻阅,偶尔取过手边一枚灵果慢慢地尝。

    沈殊在外头花海里忙活。

    窗外鸟雀叽喳轻鸣。

    岁月静谧而安宁,时间不觉便流逝过去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他微微抬头,发觉少年正枕在窗沿上看他。

    见他发现了,少年便缓缓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“你呀……”叶云澜起身走过去,“花种好了?”

    沈殊点点头,指向一处。

    叶云澜抬眼望去,便见一朵湛蓝透明的兰花盛开在阳光下。

    那兰花的花瓣上似有水波流动,纹路如层层涟漪荡开,折射出幽蓝色的光芒。

    他道:“很漂亮。”

    沈殊道:“以后……我会给仙君找更多漂亮的花来。”

    叶云澜神色微微松融,却觉一些东西还是有必要提醒,“寻花之事,暂不必着急。以你而今年岁,正是修行打基础的时候,平日不可懈怠。你之前不是说要跟我学剑么,怎没见你带剑过来?”

    沈殊却沉默了。

    半晌,他垂着头,低低道:“我没有自己的剑。”

    叶云澜一愣,目光落在沈殊身上破旧衣物,这才注意到,已经好几日了,沈殊身上所穿的却还是这一身。

    倒也不脏,衣料却早已洗得泛白,衣角处也都破破烂烂。

    叶云澜沉思了一下,忽然转开话题,道:“沈殊,我记得你是外门弟子?”

    沈殊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听闻外门藏秀峰上有一棵金玲树,花如金玲,很漂亮。我一直想要见见。”叶云澜道,“明日你若有闲,便帮我摘一朵金玲花过来吧,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有奖励。”

    一听到奖励,沈殊眼眸便亮起来,“好。”

    叶云澜摸了摸他的头,“你也忙活许久了,进屋休息吧。正好我想弹几首曲子,你休息时,不妨听听。”

    沈殊蹭蹭他手,“嗯。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夜已深。

    沈殊已回去了。

    叶云澜将灯盏吹熄,却未如往常般歇息,而是拿剑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眼前是繁花摇曳,与天上星河交映生辉。

    他将手中缺影剑缓缓拔出。

    薄刃盈着月光,透出凛冽寒芒。呼吸起伏之间,剑身也跟着微颤。

    这种与本命剑心脉相连的感觉,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。

    前世,缺影剑早已在他被逐出宗门的时候,被贺兰泽在众弟子面前折断。

    他原本的剑道因此被废去,一同废去的,还有他的修为和金丹。

    后来他执起修罗剑,所走上的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。

    修罗剑是世间至邪至恶之剑,最初,是由万年前血魄宗的开派祖师血祭百万人炼制而成,落入他手之前,已经历经了上百任主人,个个都凶名赫赫。

    修罗剑的上上任主人,是炼魂宗的灭魂老祖,曾凭修罗剑血洗西洲十三城,所过之处,尸骸遍野,生灵俱灭。

    而上一任,是魔尊。

    叶云澜手中长剑忽然指向一个方向。

    虽然视野模糊不清,但四周生灵气息在他出剑刹那,便已经变得无比清晰。

    ——他所掌剑道,是吞噬生灵之气的,死亡寂灭之道。

    百丈之外,一只竹鼠正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缺影剑忽然震颤起来。

    叶云澜掌心使力,手背显出藏青色蜿蜒的脉络,依然无法止住剑身震颤。

    他眉心微蹙,片刻后,还是将剑尖垂下。

    远处竹鼠飞窜着逃开。

    剑身依然在抖。

    作为缺影剑心脉相连的主人,叶云澜知晓,这是缺影剑难以承载他的剑道,在发出悲鸣。

    ……这样戾气深重、为天地不容的剑道。

    叶云澜指尖抚过长剑,低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再将剑意灌注于剑身,而是收剑入鞘,抬步穿过竹林,走入山中。

    寻了半晌,才选定了一株百年黑铁木。

    夜色中,一道极细剑光划过。

    那剑光并不耀眼,也没有灵气流动,坚硬的树干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平滑缺口。

    一截黑铁木从树上掉下。

    叶云澜俯身将那截木抱起。

    这木头属实有些重,待回到竹楼,他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细汗,脸色也苍白得过分。

    他将木头放在桌案上,点起灯火,取出一把小刀,开始慢慢地削。

    夜半,灯火未熄。

    木头已被削成了一把长剑的模样。

    叶云澜并指拂去剑身上的木屑,垂眸看了半晌,又在剑身上刻下一个“殊”字。

    然后用藏蓝色的布条将剑柄缠绕,打上一个细细的结。

    他平生从未为人斫剑,但当剑真正做出来后,倒还尚算满意。

    给沈殊平日练剑时所用,应当绰绰有余。

    叶云澜想着,眸光在灯火下,显出一点柔和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次日。

    叶云澜拿着书卷翻动,手边摆着那柄木剑。

    一本书已经翻完,他掀起眼皮看向窗台。

    窗台无人。

    而窗外,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整片花海,无数明艳的色彩绽于他眼前。

    已过正午。

    沈殊却还是没有来。